我害怕有一天父母離去,自己再也沒有表達任性脆弱的對象,只剩自己一個人。
有一段時間,我很熱衷於問身邊的人:「對你來說,什麼是家?」特別是各種國籍、不同年紀的女姓。大部分的台灣女性會回答我:「家人在哪裡,哪裡就是家。」為了家人,女人甘願成為他們需要的角色,為家人而強大。但如果有一天,家人不在了,那家還在嗎?在我心底,總有一種恐懼,如果有一天媽媽離開,我就沒有家了。
母親是所有人情感上最大的支持,世界上第一個或唯一一個無條件愛自己的人。然而有時我們忘記,母親也曾是無憂無慮的女兒,也有別人為她張開雙手遮風避雨的時刻。我很難忘記母親如何與她的母親告別,也記得母親幫不上自己而自責沮喪時;母親再堅強也會有困惑,也會不確定怎麼成為像自己母親那樣的母親或妻子。所以,希望有一部電影,拍給已經沒有媽媽在身邊的媽媽們,或害怕跟母親告別的兒女。希望她們永遠記得母親如何給予自己力量,幫助自己成為自己的家。
我想描寫,我身邊那些身為妻子或母親的台灣女人心境。
同樣的問題,我還收到一些有趣答案:「如果是一個能讓我決定東西歸納秩序和擺放方式的地方。」「能夠讓我關上門一個人獨處的地方。」「我手中鑰匙能打開的地方。」「我可以決定電視遙控器轉哪台、聽我想聽音樂的地方。」在家中,你的母親有沒有一間自己的房間或桌子?
我的母親,退休前是高中校長,記憶中,從她每天早上六點起床出門工作,到下班後照料家人家務至十二點睡覺前,童年我幾乎沒有看她在家中坐下休息的印象,永遠如陀螺般轉個不停。她對夫家和照顧家庭的責任心來自外婆的教誨。我看著那一輩母親和許多其他母親如女超人一樣,在傳統和現代間雙重承載。不僅要延續家庭主婦伺候全家的責任,也要擔負職業婦女提供的經濟功能。儒家教育系統下的女性,有一種對好女人的自我認知追求,謙遜地退讓自我以成全身邊整體。如果做不好對家人的照顧,罪惡感就是女性對自己的第一道鞭笞懲處。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只在我母親和外婆身上看見這種自我認知,我視線所及,都是熟悉的台灣母親身影。她們的人生彷彿一個放滿雞蛋的籃子,顧裡顧外,只求不失去平衡而摔跤的一天;然而沒有了籃子般的角色扮演和功能,似乎又無法立足於社會,更無法見容於自己。
我記得溫良恭儉讓的媽媽理所當然地退讓所有空間給家人使用的模樣,也記得自己在職場中,因為溫良恭儉讓,而失去自己空間主導權的時刻。我是在生活的洗禮中,慢慢了解到自己對於空間主權的渴望,這種渴望,建構了某種內心的安頓條件。這是我想為和我一樣普通、覺醒或未醒的女性們表達的。
所以「一家之主」從35歲至70歲女性視角和瑣瑣碎碎的生活煩惱開篇,從一台電視、一張書桌、一個房間到一座預售屋。觀看女人如一個小宇宙的內心世界,如何與外在的大宇宙,一起失去平衡,再一起破除對自我的偏見,找回歸屬感。女人,首先是一個人,然後才成為女人。
每個電影創作者,都會用作品表達自己的理念。我希望我的電影是一扇窗,讓不同時空下的人們,透過這扇窗,看到自己和別人。透過「一家之主」這部電影,看到這樣一個台灣家庭、有這樣一位母親,為了滿足家人的需求,疲於奔命。當她身邊的家人,都視她的付出為理所當然的時候,在窗戶另一頭的觀眾,能體會她的辛勞,明白她的焦慮與渴望。我希望在這個時代的尾巴,為我父母那一代人留下一個紀錄,紀念他們為家人奉獻,為社會打拼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