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自M Plus+|撰文 Lizard)
近期先有《媽的多重宇宙》,後有《奇異博士:瘋狂多元宇宙》兩部都與母親相關的電影,在這兩部電影裡,雖然方式略有不同,但我們都可以看到身為母親的女性穿越宇宙,換句話說,一種思考另一種生活的誇張版比喻,而這個月也有另一部電影的母親在思考另一種生活,那就是本來該在去年或前年上映,卻因疫情延宕的《一家之主》。
我很幸運的看過上一版的《一家之主》,故這次看正式版特別覺得有趣。在呈現手法上可以說是錯縱複雜,你可以看到導演王希捷的功力所在,就先不說其中有一場鮑起靜飾演的女主角媽媽蘭心上下樓梯忙進忙出的戲表明了蘭心是如何緊湊的被家庭需求,而這場戲的另一種版本就出現在後來的《媽的多重宇宙》裡,只是《媽的多重宇宙》比較懂商業操作,直接放在第一場戲,確保觀眾能了解女主角秀蓮的處境,《一家之主》正式版則採取蘭心在火車上的開場,而非之前從蘭心做微縮模型開始,後者這場戲被移到了第二段,而前者既是夢境還加上了不在場的母親與蘭心的對話,這段對話在原版裡是放在後面的,正式版則重複了兩遍,或許是為了加強觀眾的印象,當然第二次就是媽媽和蘭心的對話,而這段對話則在後面蘭心的夢裡。
覺得很亂嗎?是的,《一家之主》就是一部結構上比《媽的多重宇宙》還有《奇異博士:瘋狂多元宇宙》更多重更瘋狂的電影,隨著劇情推進,虛實交錯越來越多,你必須看到最後才會發現到底什麼是虛還有什麼是實,因為本片還有夢中夢的設計,而夢中夢的夢還是充滿象徵性質的情節,比如王希捷在片中要使用夢境迂迴的表達母親意味著什麼,母親意味著回應欲求的職能,你要便當、要錢、要房子,媽媽都給你,媽媽最終所索討的不過是愛,而在片中這以玫瑰花象徵,而這愛就算刺人,她們也甘之如飴。
或許也是如此,2020年初次看完《一家之主》時,老實說我並不喜歡。除了第一眼看下去會覺得實在是太燒腦,光是片中夢境形式的展開就有很多種方式,有活見鬼的白日夢,還有在行走途中進入的回憶場景,以及如前所述的夢中夢,以及一些被置入的蒙太奇,我們完全可以理解蘭心的精神狀況不太好,也完全可以理解開頭那個似《宿怨》裡女主角擺弄的微縮模型以及《捉迷藏》的多頭畫所暗示的心理狀態,這些都埋下了伏筆。
反覆咀嚼之後你可能會開始覺得做為電影相當有趣,至少2022年這次再看突然覺得,本片在這方面達到了國片關於神遊、夢遊的新高峰,但訴求的主要目標客群能不能看得懂,則相當讓人懷疑。當然這只是次要問題,好電影從來就不怕有人看不懂,除非你想拍的是好萊塢電影還拍得讓很多人看不懂,才是問題。
其次就是,當初我雖然理解母親這個角色,乃至於女性在片中必須被突出,但是過於廢柴的男主人,以及一眼看起來過於社會化而滑頭的女兒男朋友在第一印象上就給人很差的感覺,因為我真的很討厭男性在女性獨立的故事裡被描述成過於明顯的混蛋。濱口龍介這一點就做的相當好,他嘗試指出那些模糊地帶以及那些尚未被社會指認、毀了其作品裡女性的男性陰暗面,而這不意味那些男性要以一種刻板印象的方式被描繪。除此之外,我更想看見的是電影嘗試解答何以女性在這種糟糕處境下還不離開。
《一家之主》劇照。
不過看了第二次後,至少在寇世勳飾演的爸爸那邊我稍微比較過關了。因為至少導演還有去描繪這個角色的可憐之處,他是個不得子女愛的男人,子女寧願親近母親而非他,而這個男人退休前只有事業,退休後則只剩下跟家人炫耀過往帶來的朋友圈多厲害的能力。於是後面女兒意外帶給他的VR讓他又想去發展事業,我們就可以知道這個男人多麼可悲,特別是那一場他妹妹來這邊要討他父親的畫賣錢,順便拉他投資生命園區的戲,第一次看的時候只著重在蘭心像條狗被使喚卻又不被感謝還被家人認為理所當然的展演,第二次看就發現原來這男人,也就是所謂傳統意義上(但非本片所指的)「一家之主」有多可悲。
當然第二次看之後,更喜歡這部片的原因,是片中母親一直糾結的「買房」,做為主線究竟有何意義。雖然同樣很迂迴,但如果我們知道女兒的都更案,也就是設計那一人一間的房屋,除了代表女兒的自我實現外,也代表她對家的想像。相反地,在本片裡爸爸對家的想像就是工作室加旅館,他基本不考慮其他人,所以他說只要給我買間工作室,我的空間都可以給你們,給我留張床就好。女兒想像的是家應該每個人各項需求的總和,而且其他人不會互相侵佔,也就不會有爸爸尿尿在馬桶上沒擦這種事,所以柯佳嬿飾演的女兒才說等蓋好房子你們一人可以住一間,她基本上沒有「大家得一起住」的概念。
但蘭心不是這樣,隨著劇情推進,蘭心的朋友還會丟出這個問題給她:「你這個房子到底是為誰買的?」因為蘭心總是一邊看房子一邊想像這可能會是誰的房子,是可以帶媽媽一起來住的?還是送女兒跟女兒男朋友,讓他們成家的?又或者是給丈夫當工作室的?還是讓美國回來的兒子和媳婦一起住的?又或者,一棟大家都可以住的房子?
當「一棟大家都可以住的房子」這個終極的理想出現時,劇情也逐漸給我們展示她的精神的每況愈下,她的現實開始崩裂,白日夢越來越多,甚至觀眾也相信她被理財專員給欺騙,直到片尾女兒說理專有來電問她有沒有興趣去做新投資,代表我們前面以為的她被騙的情節是假的。我們可以發現這終極理想與她的精神狀況息息相關,這正是她對母親職責的想像。
《一家之主》劇照。
《一家之主》劇照。
同時注意到了嗎?她從頭到尾都沒考慮過這棟房子若是為自己而買該是如何。
因為這棟房子就是她的隱喻,如同開場她對於手做房屋的審視其實就暗示著一種自我審視。審視自己究竟哪裡還做得不好,不夠周全。
於是與其說本片是在讚頌母親,不如說是對母親的想像產生了質疑,母親為何會像一棟房子,所有空間,所有時間都要被佔有,什麼需求都要包辦給住戶?並且被使用著而不被感激?其本身存在卻不是為了自己存在?
於是我們便能理解為何導演必須再拉出一段她與母親去旅行的橋段,當然我們後面會知道這是她的一場夢,實際上她母親早已經因為身體狀況沉眠,而她睡在旁邊,但重點在於因為觀眾會想那到底是誰灌輸給她這個關於母親的想像呢?到底是誰在她腦子裡灌入「什麼需求都要滿足家人」的指令呢?
我們本來會以為是她的母親,事實上,在回憶與夢境之中,我們就看到蘭心是如何跟著自己母親去市場採買,而本應沉眠且身體狀況不佳的母親,無論在回憶與夢境裡都容光煥發,簡直就是母性典範的化身。但在夢裡,蘭心最後與母親對質時,母親卻告訴她,是蘭心自己選擇結婚,選擇成為一個母親的,只是她忘了自己曾經做過這樣的選擇,並且在潛意識裡怪罪母親當年沒稱讚自己,讓自己選擇不去留學。
「你的天要有多高是你說的算,你要有多高它就有多高。」
《一家之主》劇照。
於是《一家之主》的價值辯證在這裡又上升了一個層次,它並沒有停留在女人的所有糟糕處境與悲慘命運都是因為男人塑造或掌控的環境而導致的。相反地,它做為一部女導演探討女性生活、母親生活的電影,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語,以致於蘭心後來醒悟原來自己並非因為其他人而放棄做主,而是因為自己的緣故。
而這也是為什麼在這段戲後不久,放入了這次看還是有些尷尬的在迷失中「想起自己名字」的戲,想起名字意味著重新對自我的支配,於是《一家之主》不只是一種對傳統男人掌權的諷刺,還可以解讀為對自我的再支配,母親的身體是母親的房子,可以但沒有義務為其他人所用。
這也是為什麼《一家之主》結尾,乍看一切沒變,至少蘭心沒有跟老公離婚,但她卻確實坐上了一家之主的位置,坐在那個被老公長年佔據的沙發。因為她現在懂得,自己可以跟家人說不,如果老公還是女兒不懂感激的話,如同她可以不接兒子的電話,不接受兒子「因為你比爸更容易懂我所以要接受我要求」的情緒勒索,她不再是一個像一棟房子般,回應他人需求,被分割成四分五裂,只為他人居住而存在的容器。